重庆一专精特新企业被指涉传销，法院裁定中止审理

重庆一桩组织、领导传销罪案件中止审理。南岸区法院7月26日出具刑事裁定书表示，该院在审理过程中，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致使本案无法在较长时间内继续审理，裁定中止审理。

该案的一号被告人，是2019年获评“中国经济十大创新人物”的重庆兴手付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兴手付公司）董事长周影。

周影、郭智玉等人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一案由南岸区法院审理。

兴手付公司实缴注册资本1.8亿余元，是重庆南岸区重点招商引资企业和上海股权托管交易中心挂牌企业。2020年10月17日，该公司被重庆市政府评为该市“专精特新”中小企业。

2021年1月11日，重庆市公安局南岸分局调集警力将周影及其母亲郭智玉等人抓获，其中9人因涉嫌组织、领导传销组织罪被起诉。

周影的妻子杨亚丽8月13日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兴手付公司2015年6月成立至案发，所有财报公开，多次获重庆市表彰，总计向国家缴税4000余万元。该司从未因涉嫌传销被市场监管部门提醒、调查，案卷材料显示，周影等人所涉的传销案也没有受害人。

起诉书显示，经司法鉴定，兴手付公司传销代理商及总监以上层级人数共8000余人，层级最高为49层。经会计公司司法审计，涉案传销资金5亿余元。

澎湃新闻调查了解到，该案一审时，辩护人认为传销层级司法鉴定存在委托鉴定事项、鉴定人员违法等情况，且司法审计形成的鉴定意见程序不合法。南岸区法院采信律师观点后，经原鉴定单位重新鉴定，兴手付公司的涉案层级变为29层。鉴定人出庭作证时表示，29级是物理层级，并不是传销层级，也无法鉴定出是否属于传销层级，是否传销层级由法庭确定。

周影、郭智玉等7名被告人及其辩护人坚持认为该案传销层级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构成组织、领导传销组织罪。

该案审判长在7月5日一审庭审结束时当庭总结表示，该案是传销还是合法经营，就像控辩当中所说的一样，它在这个（罪与非罪）边缘上。

目前，家属已向法院提出对被告人取保候审申请。

“专精特新”企业涉传销案

位于重庆南滨路黄葛晚渡景点附近的兴手付公司总部，“兴手付”三个红色大字锈迹斑斑，办公区也是一片狼藉。曾经，周影在这里立志要打造重庆版“阿里巴巴”。

工商资料显示，兴手付公司成立于2015年6月18日，注册资本实缴18881.2万元。股东为周影和他父亲周端砚，周影持股99.9286%。公司经营范围包括软件开发、软件设计、利用互联网及实体店销售等，2015年9月9日在上海股权托管交易中心挂牌。

财通国际融资有限公司出具的兴手付公司经营模式分析报告显示，兴手付公司是社交电商SaaS（注：软件运营服务）服务商，主要通过旗下四大业务——兴小店、兴手付、兴创巢、逸窝疯，提供新零售营销方案、社交电商平台及会员制电商平台等云端服务。

周影的妻子杨亚丽告诉澎湃新闻，公司2015年成立后，旋即成立研发中心。在案发前5年多时间，兴手付公司及子公司投入4500万元用于软件开发。截至2021年1月，公司拥有专利10件、商标44件、著作权证书72件。因此，公司曾被中国软件行业协会评为“企业信用评价AAA级信用企业”，先后通过了行业“双软”认证、“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认证等。

兴手付公司研发软件的能力，也得到政府部门和行业主管部门的肯定。2016年被南岸区政府评为“2016年度新入库重庆市科技型企业名单”；入选全国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管理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2020年第一批高新技术企业名单”；2020年10月17日，该司被重庆市政府评为重庆市“专精特新”中小企业。在2019年中国经济高峰论坛暨第十七届中国经济人物年会上，兴手付公司被评为“2019中国经济年度贡献企业”，周影获评“中国经济十大创新人物”。

2017年，周影和他的兴手付公司与他人合作期间产生纠纷引发诉讼。对方曾在庭上控诉兴手付公司涉嫌传销。由此，南岸区公安分局经侦支队、南岸区金融办、市场监管等部门到兴手付公司进行调查。

2019年中国经济高峰论坛，周影被评为中国经济年度人物。

“公司成立5年多时间，市场监管部门从未因涉嫌传销对我们进行提醒或行政处罚。”杨亚丽表示，郭智玉曾在2020年给南岸区相关部门写材料，要求就兴手付公司是否涉嫌传销进行调查，但一直没得到答复。鉴于此，兴手付公司两次向南岸区市场监管局提出将公司总部搬离该区。

就在兴手付公司等待是否涉传销的答复期间，2020年10月30日，南岸区公安分局接到重庆市公安局经侦总队线索通知：兴手付公司涉嫌利用名下的兴小店、兴手相连等互联网平台发展会员，要求会员缴纳“入门费”为条件，获得提成和发展下线的资格。通过发展人员构建层级关系，以直接或者间接发展的人员数量作为计酬或者返利的依据，引诱被发展人员继续发展他人参加，骗取财物。本案涉及人数、金额巨大，该公司经营行为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

2021年1月11日，南岸区公安分局出动警力对兴手付公司展开集中收网，现场抓获33名嫌疑人。

传销层级司法鉴定违法，被同一家机构重新鉴定

南岸区公安分局侦查终结后，2021年7月9日向南岸区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起诉书显示，警方抓获的33名嫌疑人，有9人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被起诉，包括兴手付公司6名高管以及重庆3名代理商。

起诉书称，兴手付公司相继开发了兴小店、兴手相连等网上购物商城应用程序，公司要求缴纳5.9万元价格打包购买上述网络商城1000个密钥（即可以开设1000个网上商城销售商户门店），从而取得代理商资格。后通过设立直接推荐分润和代理商升级为总监、高级总监、特级总监、梦想合伙人等级别，规定上层级别可以对下线团队总业绩提成分润等，不断引诱参加者继续发展下线代理商，实际以发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返利依据，以新收取的门槛费5.9万元作为返利资金来源。

兴手付公司为扩大发展代理商数量，规定总监级别以上代理商可在各地域成立服务中心，兴手付公司直接收取代理商5.9万元门槛费后，先返利给服务中心直接推荐奖和总监及以上级别团队分润。

经盘石软件（上海）有限公司计算机司法鉴定所（以下简称：盘石软件公司）鉴定，兴手付公司传销代理商及总监以上层级人数共8000余人，所形成会员层级最高为49层。

吊诡的是，盘石公司的鉴定意见书于2021年11月30日作出，在鉴定意见尚未出具前的2021年7月8日，南岸区公安分局的《起诉意见书》中就已称“传销层级为49级，具有推荐关系的会员共计34171个”。

经重庆中鼎会计师事务所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中鼎会计公司）司法审计，2015年至2021年1月，兴手付公司及其关联公司或关联人员涉嫌收取传销活动的资金总额53922.56万元。

案发两年多后，兴手付公司的招牌已锈迹斑斑。

公诉机关认为，周影等人以兴手付公司为平台，以“销售网络商城密钥”为名，要求参加者以缴纳费用获得代理商加入资格，并按照一定顺序组成层级，直接或间接以发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返利依据，引诱参加者继续发展他人参加，骗取巨额财物，扰乱经济社会秩序，应当以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追究其刑责。

2023年2月13日，该案一审在南岸区法院开庭审理。审理过程中，周影、郭智玉等被告人的辩护人认为，盘石软件公司出具的司法鉴定书作为认定本案传销层级的关键证据，鉴定人违法代行侦查人员职责进行取证，导致电子证据取证主体和程序不合法，且真实性无法确认。

同时，对认定是否构成传销犯罪、涉传资金规模、返利数额以及涉案财产处置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的中鼎会计公司司法审计报告，则存在鉴定人员不具备司法鉴定资质、鉴定事项超出鉴定机构业务范围等违法问题。

周影、郭智玉等人的辩护律师向南岸区法院申请重新鉴定，南岸区法院最终采信律师观点，同意对该司法鉴定进行重新鉴定。

南岸区公安分局在重新鉴定时，仍旧委托盘石软件公司对此进行司法鉴定。

辩护律师表示，按《司法鉴定程序通则》32条规定，重新鉴定应当委托原司法鉴定机构以外的其他司法鉴定机构进行；因特殊原因，委托人也可以委托原司法鉴定机构进行，但原司法鉴定机构应当指定原司法鉴定人以外的其他符合条件的司法鉴定人进行。

庭审时，辩护律师询问出庭的鉴定人，“这个特殊原因是什么？”鉴定人对此表示，至于重新委托为何又委托他们，应该去问公安。

盘石软件公司经重新鉴定，再度出具司法鉴定意见书称，该案的代理商层级为29级。

虽然比第一次鉴定意见书骤降了20个层级，但辩护律师们认为，鉴定意见书只有一个结论性意见，并无法提供上下级层级清晰的29层传销层级图，以及每一层到之后的二层、三层是如何传销提成的。鉴定意见之所以无法提供二层、三层的传销提成的鉴定结论，那是因为客观上并没有二层、三层的提成，更不可能说有29层的提成构成传销的鉴定结论。

盘石软件公司重新鉴定人员出庭作证时表示，49层是代理商和零售商，29层只是代理商。数据库中有个专门的代理商表，29层是他们根据代理商表计算来的。

第一被告人周影庭审时表示，不要说29层，真能查实有3层传销层级，他就认罪。

7人坚称无罪，审判长评判在罪与非罪边缘

南岸区检察院在发表公诉意见时表示，该案符合形式上采取团队计酬的方式，但事实上属于以发展人头数量作为绩效或者返利依据的传销活动，应当以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来定罪处罚。“该案传销人数超过120人”，“传销的资金数额累计特别巨大，超过250万元”，应当认定情节严重的标准，本案的所有被告人均在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同时，本案应当认定是个人犯罪，而不是单位犯罪。

另外，公诉方建议法院对本案与传销合同相关的冻结、扣押、查封的财物依法予以追缴、没收。“该案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依法应当认定被告人有罪。”

西南政法大学3名教授出具专家论证意见书称，指控周影等人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但是，西南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孙长永、梅传强、石经海对该案相关材料进行论证后出具《专家论证意见书》称，公诉机关指控周影等人销售兴手付公司开发的网络商城密钥的行为构成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没有确实、充分的证据证明周影等人在主观上具有骗取财物的故意，也不能证明周影等人是以发展下线来骗取“人头费”，以及本案组织内部参与“传销”活动人员层级达到了三级以上。现有证据只能证明周影等人销售涉案软件的模式是传统的代理商模式。

澎湃新闻了解到，9名被告人中，周影、郭智玉等7人及其辩护人坚称本案不构成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有2名被告人认罪认罚。

7名坚持无罪辩护的辩护人认为，兴手付公司的商业模式不涉嫌传销，被告人均不构成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

首先，兴手付公司是合法合规的真实软件商品和服务的销售行为；其次，公诉机关指控的传销层级29层的问题不能成立。盘石软件公司重新作出的鉴定意见，存在委托原鉴定机构进行鉴定的程序违法问题，重新鉴定检材来源仍然不明；最后，周影等人不存在公诉机关指控的“骗取巨额财物”犯罪事实，兴手付公司无强迫、引诱购买产品的行为。

此外，辩护人表示，判断传销活动是否构成犯罪，必须要考量是否达到“扰乱经济社会秩序”的程度，公诉机关对周影等人“扰乱经济社会秩序”的指控也是错误的，该公司没有采取违法手段经营损害市场竞争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案证据显示，该案没有一个受害人，更不存在发生挤兑、群访等影响经济社会秩序的群体性事件。

对于控辩双方的争议，该案审判长在7月5日一审庭审结束时表示，这个案件双方争议都很大，控方有控方的理由，辩方有辩方的理由。因为这个案子，就像控辩当中所说的一样，它在这个（罪与非罪）边缘上。这个东西究竟是传销还是合法经营，（最终）要明确一个结果。这个案件就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有罪，一个是无罪。

7月26日，南岸区法院下发《刑事裁定书》称，该院在审理过程中，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致使本案无法在较长时间内继续审理，遂裁定中止审理。

庭审结束后，由于不可抗拒原因，周影等人的案件被裁定中止审理。

杨亚丽表示，他们已申请对周影、郭智玉取保候审，目前还没得到答复。同时，她已就盘石软件公司两次程序违法的鉴定问题、中鼎会计公司违法出具司法鉴定报告，分别向上海市司法局、重庆市财政局投诉。

上海市闵行区司法局已受理其投诉，并已展开调查。重庆市财政局则回复称，由于案情重大，涉及当事人的切身利益，为谨慎做好回复，该局决定对该投诉延期回复。

针对杨亚丽的投诉，重庆市财政局回复称，将延期答复。

上海闵行区司法局已受理杨亚丽对盘石软件公司两次司法鉴定的投诉